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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睹无月思怀(第1页)

第五章睹无月思怀

渭城南边有一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沟,小水沟旁有座连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边有一个连小院都算不上的带篱笆有石坪的草屋,夜里雨云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洒在水沟、土坡、草屋上,顿时镀上一层极漂亮的银晕。讀蕶蕶尐說網

宁缺趿拉着鞋慢腾腾地在星光下行走,看着眼前这间和桑桑住了很长时间的草屋,度不禁变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么无论多慢总有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他推开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篱笆墙,走到门缝漏出来的油灯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两声,说道“如果去都城怎么样”

草屋门被推开,吱呀的尖响刺破安静的边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门口蹲了下来,瘦小的身影被油灯光拉的极长,她用指头按了按木门边,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长安吗对了宁缺,你什么时候才去火器营里偷些油回来这门已经响了好几个月了,声音实在是很难听。”

“现在还有谁用那些难玩的火铳,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辎重营问问”宁缺下意识里随口应了声,然后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个事儿,如果真要走了,还管这破门做什么”

桑桑扶着膝头站起身,瘦小的身躯在微凉的春日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宁缺,用认真而没有夹杂任何其余情绪的声音细声说道“就算我们走了,可这房子还是会有人住,他们还是会开门啊。”

自己二人离开后,这间远离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还会有人愿意来住吗宁缺默然想着,不知为何突然间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绪出来,他轻轻叹息了声,侧着身子从桑桑身边挤了过去,低声说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将鬓角微黄的丝随意拢了拢,看着他的后背问道“宁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人能拒绝让自己更强大的诱惑。而且那些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宁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桑桑黝黑的小脸蛋儿,挑眉说道“而且我们两个总不能在渭城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除了帝国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总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说,就为了多挣一些钱,升职升的更快一些,去长安也比在渭城呆着强太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小侍女的眉眼并未长,又因为边城风沙的关系,小脸蛋儿黝黑粗糙,加上那一头童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实在谈不上好看,就连清秀都说不上。

但她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色,所以不像是个出身凄苦将将十一二岁的小侍女,倒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成熟女子,这种真实年龄相貌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她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宁缺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来,小侍女桑桑就是一个典型缺心眼子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因为习惯了依靠自己思考办事,所以越懒得想事,因为懒得想事,所以变得越来越笨,而为了掩饰笨拙她说每句话时用的字越来越少,所以就愈显得沉默冷漠成熟怪异起来。

“不是笨,应该是拙。”他想着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纠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儿,露出罕见的畏怯情绪,说道“听说长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华,听说天启三年时人口就已经过一百万了,生活所费极贵,长安居,大不易啊”

宁缺叹息了一声,看见小侍女紧张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人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把长安当成一个大点的渭城便好,到时候还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样子操持家里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门。”

“在都城一个月买肉菜米粮大概要花多少钱”

桑桑柳叶般的双眼瞪的极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紧张问道“会不会过四两银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进书院,你总得给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里可能会来客人,比如同窗什么的,万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爷我,也可能来家做做,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么也得要十两银子。”

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他并不是很清楚,十两银子对于书院里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楼随意一桌酒席的价钱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妇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过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太贵了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训斥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花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唇,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走到两个大榆木箱旁,打开箱子从里面最深处摸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

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一看就知道是平日点滴存蓄而成,只是数量并不太多。

看着木盒里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数,桑桑低声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干瘦的膝头快移动,动作麻利快,小手掌一摁便把枕头中间摁出一弧形,正是宁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后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开始铺自己的床。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将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激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着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的很单薄,领口开的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唇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挺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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