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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第1页)

昨天21时50分许,绿苑小区一名晚归的住户回家,看到某单元楼门口趴着一个人,后脑血肉模糊,血液和脑组织大量外溢,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

古塔分局的刑侦民警赶到现场后,立刻认出受害者竟然是自己的大队长冯超,难怪之前拨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此时,冯超的门钥匙尚插在锁眼内,据此初步怀疑凶手是尾随行凶。

在职民警被人杀害,随身配枪也不见踪影,绝对是捅破天的大案,市局刑侦支队及纪检、督察部门的同志相继赶来。大家伤痛气愤之余,首先想到应该是报复杀人,极有可能是以前曾被打击处理过的犯罪分子所为,理由则是冯超随身财物俱在。

经法医现场初步尸检,冯超后脑曾遭到两次沉重击打,颅骨开放性骨折,呈深二度塌陷,创口边缘附着少量碎裂细小的石屑,凶器为扔在附近的装修石料。根据尸温检测和血痂凝固状态分析,死亡时间不会超过40分钟。

由于案发小区刚刚投入使用,相关基础设施配备滞后,没有安装视频监控探头,目前只能从冯超生前的行动轨迹查起。

通过调取冯超的手机通讯记录,发现他最后接听的两个电话全是我打的。当时队里的同志也想询问我,但据技术室值班民警回忆,冯超曾于21时左右来到支队,向其打听罗远征被杀案的案情及舅舅人皮一事,并摄取了相关物证照片,离开的时间是21时17分。

于是就有人推测,也许是我过于关心案件进展,叫冯超前来询问。据此,他们立即赶到我父母所居住的小区,调取了门口视频监控录像。在视频中,冯超开车离去,与此同时,一个模模糊糊、疑似女性的黑影从院墙跳出,不但行踪诡秘,还打车尾随冯超。

这个黑影引起了民警的高度关注,经调取士英街沿途全部视频录像,发现该人所乘坐的出租车始终若即若离地跟踪着冯超,并在公安局门口乘降点做短暂停留。不久,女性黑影下车,略作停顿后,直接穿过街道,走向对面的古塔公园。在原地站了片刻,此人又向四周不断张望,然后就在门口坐下,始终注视着公安局方向。

利用最先进的视频分析技术,将视频画面逐帧放大,进行V波段增益、多普电磁波降噪,还原出一个清晰的人物面部图像。让他们非常吃惊的是,那个女性黑影竟然是我。

当时所有人都大感疑惑,我明明眼盲在家休养,怎么突然又恢复了视力,还无缘无故地化装跟踪冯超?尤其让人不解之处在于,冯超还是事先被我叫到家中的。

不久,冯超开车驶出公安局,我继续打车跟在他后面,又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走进绿苑小区。视频受到遮挡,到此终止。

二十几分钟后,我再次出现在小区门口的画面中,垂头丧气,慢慢向家中走去,此后再也没有出来。

看完全部视频,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眼前种种迹象表明,杀害冯超的凶手极有可能是我。

在当时,多数民警都不相信这个推论,经过再三研究,他们决定先不正面与我接触,而是通过视频中显示的出租车牌照,迅速找到了当晚曾拉载我的两名司机。

可是他们的证词对我太不利了,尤其是我在车内给冯超打电话时,口口声声说自己要睡觉,摆明了是在撒谎。此外,我的父母也证明,当晚我整夜都没有外出。由此看来,凶手只能是我!

马云伟所用的字眼十分小心谨慎,尽可能做到客观再现,几乎没有一点儿主观意见,类似案件卷宗里的平实描述,使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所说的话,更无法进行辩驳。

等叙述完全部案情,马云伟几乎抽了多半盒烟,室内烟雾缭绕,十分呛人。他走到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肖薇,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完全相信你不是凶手,也理解你的这些做法。但……但问题在于,检察院会信吗?法院会信吗?你伪装眼盲,化装尾随,时间吻合,人证确凿……这些……”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叹口气,重重地说:“肖薇,这次你真的‘玩儿’大了。”

听到这句话,我如同被抽筋拔骨,瘫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混乱。

此时此刻,我已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是那只幕后黑手将计就计的精心策划,我仍旧没有逃脱他们的掌控,甚至完全掉进了陷阱。那个矮小男子其实只是吸引我注意力的诱饵,如果他真的要针对冯超,大半夜的又抽哪门子烟,这不是典型的暴露目标嘛。

想通了这个道理,我更是欲哭无泪,悔恨万分,本以为之前的计划天衣无缝,还确信自己是那只黄雀,谁曾想,背后竟有一个笑到最后的猎人。盲目地自信,武断地行动,让我居然把自己“玩儿”了进去。

尤其让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因为我的草率行为,白白搭上了冯超一条性命。想到曾经在心里说的那句对不起,我心如针刺,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看来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弥补了。看我这副样子,马云伟叹了口气,安慰我几句,又告诉我,因为案情重大,而且我和冯超都是在职民警,案件将由市检察院直接插手侦办,支队这边恐怕是爱莫能助了。不过在检察院没来之前,他会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我需要尽量回忆当时的全部细节,协助他们从中查找蛛丝马迹,或许还有一丝翻盘的机会。同时,因为案发时没有直接目击证人,凶器石块表面粗糙,无法提取清晰指纹,目前我只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只要找不到有力证据,案件就会无限期搁置。既然有缓儿,那一切就都好说。

见我不表态,马云伟拍拍我的肩膀,踌躇着说:“但你这身衣服,肯定是保不住了。经市局党委研究决定,你因违反工作纪律,造成严重后果,已经被开除。相关文件正在起草,并将于近日下发。”

我动了动嘴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脑袋垂下,什么都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处在如此紧要关头,我哪里还有心思惦记这身衣服,保命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我咬紧牙关,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我有机会出去,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但为自己,也为那些死去的人讨回公道。同时,我也一定要弄清楚,舅舅的人皮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在马云伟的耐心询问中,我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两手掐住额角,仔细回想昨晚的每一个细节。马云伟逐字逐句记录,时不时打断我,反复求证某些疑点。

说着说着,我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将手伸进衣兜,掏出一个纸包。纸包打开,里面是昨夜矮小男子丢弃的烟蒂。虽然这也无法洗脱我的嫌疑,但总算聊胜于无,至少可以检验出上面遗留的指纹和嘴唇表皮脱落物。

那是一根金装0.8mg中南海香烟,刚刚燃烧了三分之一,我和马云伟都注意到,在过滤嘴的中段部位,有一个轻微内陷的圆形印痕,后半截略有收缩,没有咬叼后留存的齿痕,应该是套嵌烟嘴所致。

我对香烟品牌不太了解,但以前去北京出差办案时,知道当地人爱抽中南海,据说口味清淡绵软,有点儿类似韩国烟,难道矮个男人来自北京?

不对!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河边厮打时,他情急之下骂出的那句“你找死”,平翘舌严重不分,绝对是东北口音,与皮卡车司机差不多。由此看来,凶手仅仅是偏好这个口味而已。

马云伟上网搜索了一下,告诉我,中南海香烟由北京卷烟厂生产,有多个品种,其中在锦州市面上常见的是普通版1.0和0.8,这种金装版0.8极为少见,由于口味太淡,抽的人不多。不过香烟都是通过烟草局配送的,通过查询出货记录,完全可以找到售卖店铺,或许可以据此掌握矮个男人的活动区域。

随后,马云伟叫来一名民警,将烟蒂作为重要物证,送交技术室做检验。虽然凶手吸烟时套有烟嘴,嘴唇表皮脱落物中的DNA无法提取,但是通过渗透进烟纸内的汗液①,可以分析出此人的某些生理性特征,比如疾病、营养摄取等。

看到这些熟悉的侦查手段,以前都是用来锁定犯罪分子的,现在居然要靠它们来为我洗脱嫌疑,我不禁摇头苦笑,感到一种莫大的讽刺。

接下来,我和马云伟又研究了更多的细节。冯超身上财物俱在,唯独缺少我交给他的那本受礼单,足以说明凶手在案发后,曾经仔细搜寻过现场,意识到受礼单的存在,对自己是一个威胁,所以将其拿走。由此看来,凶手,或者说我身边的那双眼睛,必定是前来给舅舅吊唁的某个人。至于冯超丢失的那把手枪,可以认为是作案人顺手牵羊所为。

很快,民警送来物证检验报告。马云伟看了几眼,啪的一声,将报告重重地拍在桌上,扭头看向我,说:“妈的,这事绝了,烟蒂表面检测到微量人类汗液成分,却看不到任何指纹。”

我立刻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判断:矮个男人没有指纹。

听我这么说,马云伟连连摇头,认为没有指纹实在有些荒唐,他马上叫来支队资深老法医徐瑞宏,向其详细咨询。

徐瑞宏从事法医工作三十年,经验丰富,屡破大案,不但是队内的顶梁柱,更是全省出名的法医学专家。当年在任的局长十分看重他,在调任前,曾指名要带他走,还许诺了一个正处的职级。只不过徐瑞宏说自己快要退休了,妻儿老小都在本地,懒得再动窝,此事才算作罢。

徐瑞宏早就知道关于我的事情,简单安慰了几句,看了看检验结果,很肯定地告诉我和马云伟,世界上确实有人根本没有指纹,属于基因紊乱症的变形病态。但是这样的人非常罕见,几百万人中也碰不到一例,通常由家族中的女性遗传给后代,学名叫无指纹症。

无指纹使得人体无法排汗,意味着任何一个热天或者剧烈的活动,都会让患者中暑,严重时可引发全身脏器衰竭,并导致死亡。患者除了没有指纹和无法排汗外,通常还表现出多种不同症状,例如头发稀疏、没有牙齿、指甲营养不良发软、皮肤上有大面积的黑色素沉着,或者异常苍白等等。

听到这里,我心中立即释然,当时我与矮个男子曾发生过激烈的肉搏,感觉到他身上大汗淋漓,既然不可能是无指纹症,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矮个男人的双手曾受过外伤,指纹已经被破坏;二是有同伙偷偷到过现场,抹去了烟身遗留的指纹,但汗液渗透进烟纸纤维中。以他们一贯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来分析,第二种可能最为靠谱。

这时,民警走进来向马云伟报告,说市中检的人来了。马云伟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吃惊,语气严厉地说:“妈的,这么快,谁通知他们的?”

第8章:转机

那个民警转头看了我一眼,才对马云伟说:“您交代过,这事要先压住,所以……肯定不会是咱们的人。”

马云伟眯起眼睛想了想,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说:“让他们在会议室先等等,就说我在问笔录。嗯……对了,老徐你也出去吧,我还有点儿事要跟肖薇谈。”

等徐瑞宏等人走后,马云伟摸着下巴,想了半天,才对我说:“肖薇,事情闹到这份儿上,我也保不住你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动用一切关系从中协调,支队的同志也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受冤枉的。我想,只要他们找不出太有力的证据,你……你很快就能出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咧了咧嘴,心里暗想:出来,我还能出来吗?

马云伟沉思片刻,拉开抽屉,取出一套卷宗,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我斜了一眼,上面是舅舅的人皮。马云伟把照片放在桌上,低头凝视着,一边用指头敲着桌面,一边慢慢地说:“虽然我不是文化人,但也知道一点,任何艺术品都是有感情的。文章也好,音乐也好,绘画也好,总能体现出创作者当时的某种精神状态。画中人物的表情如此特殊,似乎极度迷茫困惑,肯定也代表着你舅舅当时的心理感受。肖薇,你好好回忆一下,当年老爷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完成这幅画的呢?”

马云伟的话让我深受触动,我伸手拿过照片,望着舅舅(战士)的脸,那种表情既迷茫,又惊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我暗暗问自己,舅舅那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不久,随着敲门声响起,三名身穿制服的中检同志和两名法警走进房间。马云伟立即起身迎上前去,和他们打过招呼,回头看看我,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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