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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黑暗之都十一（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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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巢地下的空气潮湿而温暖，不过并不让人气闷。海风会从特定的开口吹来，及时更换地下区域的空气，带走令人窒闷的烟雾和尘埃。

杜恩把空洞的目光扫过头顶穹窿时，能够清晰看到闷热的蒸汽与来自海潮的冷风相互纠缠，黑色烟霭绘出交错的空气紊流，并往四下传出一种尸体烧焦的气味。一旁的阴沟里翻着酸味，因为人们把劣质的残酒倒了进去，又逐渐变质。空中弥漫着一股浑浊的黄雾，让难闻的烧焦气味更加厉害了。从附近居民的神情来看，这烧焦的气味很不寻常。

瘟疫？还是传染病？亦或是某种更有意思的东西——出于某种目的的咒术诅咒？

工作结束的钟声响起不久，所以街上人潮涌动，不断出朦胧的嗡嗡声。道路上一些人明显和神情麻木、安分的蚁巢居民不同，橘黄色的光映出他们多变的面目，其中每一个人复杂的神情都能给他提出一个问题，代表一系列肌肉构成无穷无尽的组合。

对杜恩来说，尽管每一个人都是截然不同的个体，然而在某些时候，他们其实又是相同的个体。每时每刻，都会从一个人的脸上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表情，个中区别只在于他们平衡自我情感的方式，——放纵、克制、虚假的伪装、直白的表露，而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起因。

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观察这些起因。

离开人群密集的区域之后，他们通过一条安静的小巷。这里来往的都是四处徘徊的闲人，神情大多故作凶狠，不以为依扎兰当一个运作城市的齿轮零件为生，蒙扎对他们来说似乎算是熟面孔，不少人见她之后都悄悄躲远了。路旁是一个个小摊，摆着琳琅满目的杂货，尽头通往一个规模不小的铁脊的商店。与蚁巢大部分区域相比，这里带着某种不安的气氛，但蒙扎似乎觉得这里的呼吸更顺畅，脸色也好了不少。

他们走进蒙扎经常光顾的走私品商店。

看到他们两人走进，商店里交谈的人们纷纷转过脸来，声音也低落下去，一旁带着枪械的护卫也皱紧眉头。柜台的人和蒙扎打个招呼，明显是熟面孔，但其它人——明显是不常来此的商店贵客——盯着蒙扎。他们看到彼此都在不加掩饰地审视她，胆子也越大了起来。

这正是群体的意义，它总是能掩饰罪行，并为任何残酷的事情赋予一个合理的借口。

杜恩知道，在这些人眼中，一个猎手来到蚁巢的地下黑市并不寻常，至少在柜台的人作出解释之前，这是一个相当异常的征兆。杜恩能从这征兆中看出很多，他们的面部表情正是这一幕对他的意义。

此时，蒙扎穿着一身青年男性便服——白色束腰衬衫，外罩下摆落到大腿的灰色绒毛外套，以及修身的黑色长裤。这种容姿可以说是绮丽的、带着中性感的女性，实际上她却散出野性的力量：她伤疤还没痊愈的面孔，从嘴角延伸到耳畔的缝合痕迹，站立的姿势，和良善者相差极远的眼神，还有明显很不柔软的、用来握枪的双手。她从手背延伸到衣袖里的纹身。她那带着神经质的、笑得很不正常的灰眼睛。

她身上的一切要么令人联想到狂热者，要么令人感觉到不详的恶念。

杜恩能在这些服饰华贵的客人、护卫脸上看到诸多不同的情绪，对野兽的戒备，对气质的嫉妒，对某类女性的渴望，对同类的认可。在普遍庸碌的人群中，蒙扎是个货真价实的异类。和擅长掩饰自我的杜恩不一样，蒙扎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太多瞩目。然而只要她在依扎兰的归属还未确定，她的公开立场就是和艾洛莎统领相敌对的。

甚至是有仇。

这会起到帮助的，至少对他如此。他只需要一个接触的机会就能完成相当、相当多的事。

当然了，哪怕在猎手的队伍当中，蒙扎也是精神最不正常的几个，目前她因为犯了事而失去上一个队伍的随行权力，暂无隶属可言，和艾洛莎统领的事情也没有下文，——事实上她和她的师父一样，只是暂调过去执行临时的任务而已。也可以说，除了至今无法预料的搜查长以外，蒙扎是他见过的人里最难寻找切入点的一个。经过漫长的交谈和姑且可称熟悉的相处，此人身上仍然有太多悬而未决的东西。

若是在旧世，这家伙想来会是个恶名昭彰的国际通缉犯。

至于斯维特莱拉这条旧世北方王国的军犬......那是仇恨太深的结果，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之一。

“你让他们紧张了。”杜恩道。

“如果看到一个靠买走私货省酒钱的一般顾客都要紧张，这种人还是心肌梗塞死掉算了。”蒙扎斜睨他一眼，然后对靠着柜台呆的主管一招手，“呦，帕罗，今天我也来挥霍多余的薪水了，之前找你们要的西洛产的威士忌还在吗？”

后者的目光越过蒙扎来到他身上，审视了片刻他这陌生的面孔。

“蒙扎，”这人用促狭的声音说，“这莫非是你今天带来的小手枪吗？”

“您对自己评价尺寸的目光很有自信，”杜恩客气地回答，“看得出来，应该经历过很多种不同的尺寸吧，帕罗先生？”

适当的幽默感能收获友善，恰到好处的言语讽刺则能展示智慧，接着赢得尊重。

在场诸人哄然大笑起来，有人一边鼓掌一边大喊：“你最好祈祷帕罗对你没有肉体上的兴趣，先生！”这位帕罗则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这人的心跳加快了，但几乎无法察觉出来，眼睛还略微皱了一下，就像被看不见的人打了一拳似得。复而抬起脸的时候，他们俩的目光交汇片刻，帕罗转而带着微笑对杜恩点点头。

看起来毫不在乎、实际上很勉强的微笑。

这人强装出幽默感和宽怀的心胸，实际上他非常害怕别人的评价。要么就是父母，要么就是兄长，——他在某人极其苛刻的审视和要求下长大，来到铁脊之后，这种严苛的要求变得更加过份，他可能会因为任何尊贵客人的意见丢掉工作，乃至性命。这位帕罗必须在这些人眼前表现出空洞的、带着侵略性的幽默感，比如说，选择一个没有威胁的陌生人来嘲笑。

又一个可悲的东西，和群体中其它绝大部分人没有实质性区别。

有个青年人想要过来搭话，但是其中为的人拦住他，要帕罗领他们去商店的高层继续刚才的谈话。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从口型杜恩看出，那中年人在对年轻男性说，“我们没有时间让你浪费在这种事上，亚力克。”

中年人是这个亚力克的父亲。

尽管这位中年父亲眼中满怀凶狠的怒火，让他正处于青年时代的孩子畏惧不已，吭都不敢吭一声。但是，在中年人的表情里有着掩饰得很好的疲惫。这是个地位和权力都很高的领袖，然而漫长的时间已经将他所有冲劲和激情都消磨殆尽。如今他无法感到真正的愤怒，无法拥有真正的凶狠，只能竭力掩饰疲惫，作出可以信赖的模样。他不得不作出。

至于那个想找蒙扎搭讪的青年人亚力克，他看似胆怯，神情中却有难以忍受的羞愤和怒气。他父亲在这种公开场合展开的训斥太过频繁，会让他觉得其它人都认为自己软弱可欺，——他徘徊在失去理智的边缘已经很久了。

这是一个连盖子都没拧紧的汽油桶，只要我扔一支火柴过去，就能把他当场引爆，杜恩想到。唯一值得费点心思的地方在于......怎样才能让那一幕精彩绝伦。

“喂，”眼看帕罗把贵客们领往二楼，蒙扎把脸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找他提问，“这个老是找我茬的帕罗是个怎样的人？你不是很擅长看人吗，跟我说说？”

“他是个好人。”杜恩耸耸肩，“但是在做坏事，目前兴许会有一点儿良心谴责，不过迟早会麻木。”

“又是所谓的身不由己？太无聊了！为什么每次你都用这种破烂理由来应付我？”

“绝大多数人都能用这种破烂理由来应付。”

“我也是个好人，心怀正义，但是身不由己，我杀人的时候我的良心一直在谴责我。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