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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步（第1页）

黛玉看得发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道：“你这是怎么了？夸你还不高兴么？”

孙悟空猛然回神，一时间讷讷无言。虽有百般不愿，但他到底不是那种能心安理得将旁人功劳据为己有之人，纠结半晌，还是忍着羞耻将虞颖补写那一点的事情说了。

黛玉颇为惊讶，听到虞颖之前已随了孙悟空学写字，越发觉得诧异，道：“怎么这事竟没有听你提起过？”

孙悟空心里更酸，又有些莫名的不快，扭扭捏捏道：“师姊教我一个还不够，还要教别人么？”

黛玉微微一怔，忍不住笑出声来，打趣道：“你是小孩子么？这样小里小气的，真是不害臊！”

孙悟空面皮发烫，虽也知道没理，但心里始终过不了这个坎，仍然力辩道：“师姊哪里晓得，虞颖这个人有些呆性，要是他也来求师姊教他，师姊又心慈面软，到那时……哼，我看师姊就要不知道怎么办了！”

黛玉忍俊不禁，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道：“那我谢谢你呀？”到底没忍住，又点了点他，笑道：“我教你一个已经够费神的了，哪里还敢再教旁人？快快收了那副嘴脸，省得让人笑话！”

孙悟空被她笑得抬不起头来，可听她这样说，暗地里又着实松了口气，心情都轻快起来，索性厚了脸皮，嘿嘿笑道：“还是师姊心疼我！”

黛玉扑哧一乐，道：“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替你羞死了！快住嘴罢！”越想越觉得啼笑皆非，又拿孙悟空没办法，干脆摆了摆手开始赶人，道：“你回去自己琢磨吧。我与虞师兄虽无往来，但听你一说，他倒是个老实人。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必然也有可取之处，现在虽是你教他，也不要一昧摆架子，不妨也学学他好的地方，不要总想着欺负人才好。”

她倒是深知孙悟空性情，才有了这番叮嘱，孙悟空听话却只听一半，还听得很有些不快，心道：“我就说师姊心慈面软，这还什么都没见着呢，就说我欺负人，好没道理！”又起了些逆反心理，暗道：“那傻子偷偷在我竹简上乱写，我都还没找他说道说道哩！这可不算我欺负他！”主意拿定，便辞了黛玉，又往后山而去。

这时虞颖正站在一株芭蕉树前，专心致志提笔在树叶上练字，不曾察觉有人到来。孙悟空也不叫他，只随手摘了一串芭蕉果下来，掰开了往虞颖头上砸去。

虞颖毫无防备，一时间不知发生什么事，被砸得抱头乱窜，“哎呦”叫个不停，孙悟空不禁拍腿大笑，越发兴致勃勃，一直将手里的果子扔完了才停下。虞颖这才知道是他捉弄，气得捂着额头骂道：“你这泼猴！做什么砸我？”

孙悟空冷笑道：“我是谢谢你哩！”

虞颖听他语气里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想起自己做的事，到底有些心虚，一下子哑了火，支支吾吾道：“谢我……谢我什么啊？”

孙悟空不阴不阳道：“谢你替我把字补全，我师姊还夸你写得好啊！”

虞颖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在他心目中，孙悟空的字已是顶顶好的了，那能教孙悟空的黛玉更是遥不可及的人物。他实在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得黛玉一句夸奖，真是喜出望外，又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追问道：“你说的是真的？林师妹真夸我写得好？”

孙悟空冷冷道：“怎么不是真的？我写那么多字，都不及你这一点呢！”

虞颖更不敢信，只当他故意作弄，哄自己白开心一场，便有些不高兴，道：“你那字我又不是没见过，除了少写一笔，就没有不好的，不然我怎会忍耐不住，擅自将那一笔补上？”

这话说得坦诚，并不为个人好恶左右，倒是投了孙悟空的脾气，孙悟空不由得微哂，心想：“这人倒也识货。”如此一来，捉弄人的心思便渐渐淡了，又想到虞颖同样是照着自己的字练，却并不与自己一样，心中微微一动，想起黛玉的劝诫之语，不禁暗忖道：“难道此人真有些我不知道的长处么？”虽是半信半疑，最终还是把自己的事向虞颖说了，问道：“师兄，你我同样是照着字来练习，为什么你却不会像我那样，被别人的字困住呢？”

虞颖这才知道他所说黛玉夸赞之言非虚，心中大为欢喜，也就不计较孙悟空先前拿果子扔自己，当下想了一想，爽快笑道：“要我说，这都是你太聪明的缘故啊。”

孙悟空被他笑得不耐烦，喝道：“少卖关子！快说！快说！”

虞颖便道：“我其实也与你一样，都是一笔一画照着临写。只是我人笨，刚刚才看好，一眨眼落笔的时候又忘了，那就只能自己去想怎么写了。”

孙悟空半晌无语，心想：“我真是傻了！竟然真想着从这呆子嘴里问出什么来！”

虞颖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信，又认真道：“我说的句句属实，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孙悟空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只消看一眼，就能记得清清楚楚，你这心得要怎么帮得上我？”

虞颖却不以为然，道：“你记得清楚也没关系，把它忘掉不就好了吗？”

孙悟空更觉荒谬，心中嗤笑不已，也懒得跟他争辩，敷衍了几句，摘了些蕉叶自己回去练习了。

这一回重练，实不亚于从头开始，对于孙悟空来说，或许难度犹有胜之。因他此前功夫下得深，落笔已成定式，现在再要改动，又谈何容易？况且这种改动还不能是凭空乱改，还要合乎布局法度，随书写者神意而动，孙悟空到底是急于求成，一昧注重模仿，而少有自己家思考，现在想要改变也就更困难了，往往是写着写着，不知不觉间又成了老样子。

孙悟空这才真正领会黛玉的意思，虽是有心想改，一时间还真是毫无头绪。正是焦头烂额时，猛然又想起虞颖说的忘掉之类的话，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一咬牙当真尝试起来，可是像他这样过目不忘的聪明人，又哪里是想忘就能忘掉的？如此进退失据，到最后不仅不见成效，反而落得个邯郸学步，连字也不会写了。

孙悟空气得暗骂了虞颖几百回，到了去黛玉那里的时候，他几乎不敢拿自己的习作出来。

黛玉见他面色，便知他约莫是没什么进展，接过竹简一看，果然字迹杂乱潦草，与此前有天壤之别。

黛玉虽知其中缘由，仍觉得出乎意料之外，不禁讶然而笑道：“真是奇了，你这段时日都在练些什么？怎么写起字来这样畏手畏脚，拖泥带水，一点也不像你的为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孙悟空又羞又愧，便将事情来由说了一遍，愁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又觉得他的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就略作尝试，没想到竟累得我无从下笔了，也不知是何道理！”

黛玉却听得津津有味，饶有兴致道：“没想到虞师兄倒有几分佛门弟子的根性，真叫人意外呢。他的法子倒也不能算错，只是你用不了罢了。”

孙悟空一楞，道：“这话怎么说？”

黛玉微笑道：“这个要怎么说呢？就好比是修静功，让你不为外物所扰，断离一切妄想因缘，心生清静，自然就能体悟到自己原该是什么模样。这却是个水磨工夫。偏你是个急性子，哪里能够静得下心来？这也就罢了，可你之前一昧求快求工，少了自己的琢磨，徒有其形，不具其神，就算你真个将定式完全忘掉，心中仍是空无一物，到头来也起不到多大用处。”

孙悟空似懂非懂，追问道：“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黛玉轻笑摇头，道：“亏你平时自诩为修道的种子，怎么这时候人又傻了？道经上不是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可见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你临我的字时已知道了写字的法度，接下来就该师法自然，观察万物，体悟众生之象，心有所感，然后有神。这样你就知道如何写自己的字了。”

孙悟空仍是茫然，道：“什么是体察万物之象？”

黛玉含笑道：“象者，像也。体察万物之象，便是要效法万物之动。”

孙悟空愈发呆怔，不能理解话中之意，有心再问，黛玉却是点到即止，一挥手打发他自己去琢磨了。

孙悟空无法，只得告辞，回去苦思冥想。他天性中原有一股子狠劲，一种百折不挠的韧性，任何事情不做则已，做便要务求做好。他已在书写一道上下了许多苦工，更不肯半途而废，一旦闲下心来，便要将黛玉的话反复琢磨。他这做法虽好，只是悟之一道向来是自然无为，水到渠成，他这样刻意求成，反而难见成效，因此始终不得寸进。